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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2月15日 《王熙凤的魔力与魅力》(下) 吕启祥

 主讲人简介:

  吕启祥:女,1936年生,浙江余姚人。现为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研究员,曾发表过红学文章百余篇。著有:《红楼梦开卷录》、《红楼梦会心录》,主编《红楼梦珍稀评论资料汇要》等。

  内容简介:

  王熙凤这个人处乱不惊,明察务实,无论什么难缠之人,难缠之事,只要经她之手,便即刻了断。这在《红楼梦》中随处可见。但是,王熙凤的“辣手”在更多的情况,更多的场合下,则是表现为逞威弄权,滥施刑罚。为了一己之私,她不惜逼死人命,甚至杀人灭口。

  王熙凤的这种“辣手”在贾府其他人身上是不存在的。而同样,她的口才,在别的人身上也是无法领略得到的。同是一件事,王熙凤却能说出“三处有益”的话,显示她高超的语言技巧。作为荣国府的总管,王熙凤在同府内外各色人等打交道,无论对下,还是对上,她都能够应对自如,做到分寸得宜,不卑不亢。而她的语言的幽默、谐趣,更非常人能比。她的那些幽默、谐趣的东西,好就好在,她的精彩的地方,是所谓“对景”。她是有一种随机性,她是随机而出,自然天成,经常是这样的。她的语言里面,独多那种俗语、俚语、歇后语,这是口语里面的一些精华。曹雪芹在王熙凤这个人物语言里头,提炼了很多这种老百姓语言里头的精华,她的语言里面独多这个东西,她拟人、状物、叙事、言情都很生动,充分地显示了她的智慧与亲和。王熙凤的语言有着无穷的魅力,它不仅使我们眼界大开,可以看到种种的生活态和社会相,而且心智大开。

  对于王熙凤其人,作者曹雪芹固然有非常深刻、犀利的批判,和洞幽烛隐地揭露,却也有一种不可遏制的赞赏,赞赏她的才能和叹息她的命运。就王熙凤而论,她的才干,她的欲望,她的命运,就如同一面镜子,这面镜子不只是《红楼梦》里讲的“风月宝鉴”,它更是一面“人生宝鉴”,它正面那样的光彩照人,它反面是身败名裂;如果能够从王熙凤这样的人物身上,把这面“人生宝鉴”来照一下,它会起到一种警示的作用。

  (全文)

  我们先谈“辣手”。这就是所谓的“杀伐决断”,“杀伐决断”这个是在《红楼梦》第十三回里头贾珍的话:“大妹妹从小就有杀伐决断。”那么什么是“杀伐决断”?我理解,杀伐决断的威严,它既包含着一种不讲情面、不避锋芒的一种凌厉之风,同时它又挟持着一种不择手段、不留后路的肃杀之气。 “肃”这个是秋天秋风肃杀,那是让人心寒的。

  那么我们先看前一个方面,《红楼梦》里头有关贾府非常著名的情节,是“协理宁国府”,这个大家很熟悉,电视连续剧里面,表演也是相当成功的,这是小说用浓墨重彩来写的所谓“阿凤正传”,凤姐是受命于危乱之际,就是对于宁府这个积重难返的局面,一上来就理清头绪,抓住要害,这个你去看十三回写得非常地具体,她就立刻找出宁府的五大弊端,大家都很熟了,第一件,人口混杂,遗失东西;第二件,事无专执,临期推诿;第三件,需要过费,滥支冒领;第四件,任无大小,苦乐不均;第五件,家人豪纵,有脸者不服钤束,无脸者不能上进。那么这几条,这几项,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,不外乎人事、财务,人权和财权,那么凤姐上来以后,那就都踩到点子上,她就对症施治,责任到人,立下规则,赏罚分明,而且自己是不辞劳苦,亲临督察,而且是过失不饶,惩一儆百。那么在这里,有一点,我觉得应该注意,就是说,“协理宁府”是充分展示了凤姐的治理的手段的,也就是所谓“辣手”。那么除了人们通常赞赏的才干而外,我们要特别注意,就是有一股不避锋芒的锐气,凤姐说了:“既托了我,就说不得要讨你们的嫌了……如今可要依着我行,错我半点,管不得谁是有脸的,谁是没脸的,一律清白处治”。凤姐不怕得罪人,用今天的话说,就是她没有绕着矛盾走,而是迎着矛盾上,结怨树敌也在所不计。小说里面写嘛,有一个仆妇她迟到了,也说了情,最后是不饶,打了二十板子,出去回头来还要跪下来叩谢,而且还要罚去银米什么的。那么脂批有提示,这些地方都是伏下后事。当然,心里是抱愧含恨而去的,那么凤姐她是树敌的。那么这种作风呢,就说凤姐这种,我讲这种不讲情面,不避锋芒的这种凌厉之风,这种作风,还得到了宁府多数人的认可的,因为治理下来,宁府里面很多人都说,“论理,我们里头也须得她来整治整治,都忒不像了。”要整治整治了。所以,凤姐这种手段是快刀斩乱麻,那么这个是她的杀伐决断,有她的这种,所以就能够威重令行。那么这样一种凌厉之风,在处理日常事务和人际关系当中,也可以见出来。比如说,有什么难缠的人,什么难缠的事,凤姐一来,顷刻了断。比如,那个李嬷嬷--宝玉那个奶妈,年纪大了,说她是老背悔,经常唠叨啰嗦,凤姐一来,连捧带哄,一阵风脚不占地就把她摄走了。那么像赵姨娘,也是一个倒三不着两,凤姐来了,指桑骂槐,只要几句话,那么赵姨娘立刻就不敢吭声了。

  另外,像宝玉挨打以后,王夫人、贾母是又疼又急,那么下面那些人,是乱成一团,只有凤姐上来,就骂下人糊涂,打成这样子,你们还要搀着走,还不赶快地把藤屉春凳拿来抬。凤姐这个人她是很务实的,她有一种处乱不惊,有一种明断务实的这样一种作风,所以我说,这种凌厉之风,在日常的这种生活当中,也可以见出来。

  但是,凤姐的“辣手”在更多的情况,更多的场合下,是表现为成为逞威弄权、滥施刑罚。这方面,《红楼梦》里头有很多描写,她素常惩治丫头的办法是怎么样啊?说“垫着磁瓦子,碎磁瓦子,跪在太阳地下,茶饭不给,便是铁打的,一日也管招了。”当她发现为贾琏望风那个小丫头,发现了以后,就喝命“拿绳子来,把那眼里没有主子的小蹄子给我打烂了”,而且还威吓她,说:“我要用烧红的烙铁来烙你,要用刀子来割肉。”而且当即就拔下那个簪子,那个簪子叫“一丈青”,来戳这个小丫头的嘴,这种簪子叫做香闺刑具,戳人是很毒、很疼的。扬手一巴掌,打得那个小丫头脸上立即就紫胀。

  另外,你看在清虚观打觉的时候,一个小道士,那真是一个小孩子,无意中很冒撞,撞到凤姐身上,凤姐扬手一巴掌,打得那个小道士一个趔趄都站不住。那么我们说,“辣手”在这个地方,凤姐的出手之重、之狠、之快,这个是名副其实的辣手了。这个在贾府的主子里面,像这样也是不多见的。所以在下人的眼里,那些丫头、小厮,像那些小道士的眼里,真是吓得心惊胆战。这个时候,凤姐确实像一个恶魔。怪不得有一些,奴仆要在背后诅咒她,说她是“阎王婆”,说她是“夜叉星”,那么这个时候,所谓杀伐决断,有一股森然的冷气,真是叫人不寒而栗。

  那么这里,我们还可以举出一件,最著名的所谓“弄权铁槛寺”。那么这个老尼求凤姐办这件事,那么凤姐有一句很著名的话,人们也常常引用的,就是凤姐说:“我是不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的,凭是什么事,我说要行就行。”那么这句话,大家经常引用,而且有的人还认为,凤姐好像不迷信。的确,这句话听起来好像很有气概,好像真是鬼神难挡,有这样的气魄;只可惜,这种气魄用在险恶的方面,这个地方,我们说,并不说明凤姐不迷信,凤姐也像一般的妇女一样,她也(给)女儿也送痘神,也请人给女儿起名,并不说明她不迷信,是说明她没有顾忌,凤姐毫无顾忌,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,可以不择手段,可以不计后果。所以在这个地方,回目点明了她是“弄权”。如果说刚才我们讲,治理宁国府就是用权,那么这里就是弄权。这个铁槛寺的这一段,说她玩弄权术,她在府内外勾结官府,依仗权势,在府里是欺瞒长上,她假借贾琏的名义,神不知鬼不觉,做成这样一桩肮脏的交易,贾琏并不知道。那么说,如果协理的时候是用权,权在威随,威重令行,那么在这里就是弄权,就是玩弄权术,是假权营私,所以这个是不一样的。小说里头还点名,自此凤姐胆识越壮,越加恣意作为。可见“弄权”这一节,正是让人们领教凤姐手段的一个案例。

  那么我们说,她这个“辣手”,还有一种不计后果,赶尽杀绝,就说,她的心狠手毒,所谓“量小非君子,无毒不丈夫”。凤姐和其他的妇女,和王夫人这些比起来,她没有这种妇人之仁,没有什么恻隐之心,她做了什么事情以后,她从来不后悔,而且她要斩草除根。如果我们没有忘记的话,贾雨村对于知道他底细的那个门子,最后是把他远远地充发了,那么凤姐对于握有把柄的张华父子,最后一定要想办法把他们治死。那么从这种地方,我们可以看出来凤姐她的这种“辣手”,这一点在别的人身上是感受不到的。

  下面我们再谈“刚口”。这个是在《红楼梦》五十四回里面,大家可以去翻,这个是在庆元宵的时候,请了女艺人来说书,女先生来说书,就是贾母掰谎的那一回。那些说书的女艺人说嘛,就是讲凤姐,说:“奶奶好刚口。奶奶要一说书,真连我们吃饭的地方都没有了”。“刚口”是指的口才,连说书艺人都甘拜下风,足见王熙凤的口才不凡。这个并不是吹捧,女艺人不是说一味地吹捧,凤姐确实是当之无愧的。那么我们借用说书女艺人的话,来标举凤姐的语言才能,也就是冷子兴介绍的时候说,“言谈极爽利”这样的风采。

  凤姐曾经很赞赏一个小丫头,叫红玉。这个小丫头把什么奶奶爷爷一大堆四五门子的话,说得齐全,说得利落,凤姐就很赞成,她说,我就喜欢这样子,她说,我就喜欢“声口简断”的,不喜欢哼哼唧唧的。其实,这也是凤姐本人的话风,凤姐的话风,你看她一出场,从凤姐一出场开始:“我来迟了,不曾迎接远客”。还有像凤姐去劝架,跟宝、黛劝架,说:“黄莺抓住鹞子的脚,都扣了环了。”这都是凤姐的语言,就说:“我要不入大观园花几个钱,我不入社,我不成了大观园的反叛了吗?”这些话就是凤姐有她的话风,包括她,就是说,联诗的起句“一夜北风紧”,这个话虽然浅,但并不俗。关于凤姐的语言才能,我们也想从几个方面来看看。

  首先,我们说,会说话不等于就是会耍嘴皮子。像我们今天说,什么什么人的嘴很贫,这个并不是说,他会说话,并不是说,他很有语言的才能。所谓会说话,言谈极爽利,和心机极深细,是密不可分的。在这里,我们可以举,从不同的角度来看,来领略凤姐的语言风采。我们先从一个角度,就说同一件事,别人说和凤姐说,它的效果就是完全不一样的,可以有完全不同的效果。比如,五十四回“元宵夜宴”的时候,贾母就问,袭人为什么没有跟宝玉来啊?言下有责怪的意思,贾母不高兴。那么王夫人立马就回,说:“她妈前日没了,去世了,因有热孝,不便前头来。”贾母听了不以为然,她说:“跟主子,却讲不起这孝与不孝,若是她还跟我。说,如果袭人还跟自己,难道这会子也不在这里不成?”奴才她没有什么个人的自由,跟了主子,一切就要以主子的意志为转移了。所以贾母在这个地方,对袭人没有跟来,她不满意。那么王夫人这个解释,贾母也觉得不以为然。凤姐听了以后,她马上接过来,解释,说出一番三处有益的话来。凤姐怎么说呢?她说:“袭人没有跟来,”一则因为那个是元宵节,她说:“灯烛花炮是最耽险的”。那园子须得细心的袭人来照看;这是从安全的角度;再则“屋子里的铺盖茶水,袭人都会精心准备,宝兄弟回去睡觉,色色都是齐全的,”;三则“又可全袭人的礼”。凤姐就这样说,那么这番话,既符合主仆上下名分次序,而且更投合老太太的心理,一个,老太太很怕元宵节到处是灯火,灯花花烛,怕失火。另外,更投合了老太太疼爱孙子的心理,那么宝兄弟回去了,色色都是齐全的,袭人在屋里妥当。那么贾母听了以后就称赞,说:“这话极是,比我想得周到。”她不但不怪袭人,反而是关爱有加,反而说袭人自己在屋子里头,那么让鸳鸯,因为鸳鸯的母亲也故去了,让她们两个做伴,还说应该拿点心,拿什么给袭人吃。你看看,同是一件事,可以有截然不同的效果。王夫人说了以后,就是这样子,那么凤姐就说出三处有益的理由。我们是讲,这个是同一件事,由于凤姐说,它就有不同的效果。

  另外,我们还可以从另一个角度,就是说,同一个主体,同是凤姐,对待不同的人,她可以对待不同的对象,那么她就有不同的语言。因为凤姐是个当家人,凤姐要和各色人等打交道,她的交接对应,我们说,凤姐能够分寸得宜,不卑不亢地处理各种人际关系,那个语言的艺术也是很值得我们来欣赏,来体味的。这里我们也可以举两个例,一个我们可以举大家熟悉的第六回《刘姥姥一进荣国府》,有的时候,我们因为很熟了,也许不以为意就看过去了。那么在刘姥姥第一次进荣国府来打抽风,凤姐怎么样来接待刘姥姥?怎么说话呢?因为刘姥姥,就是凤姐要揣度对方的身份,和彼此的关系。刘姥姥是一个年高积古的,她年岁很大,辈分很高,那么也很有生活经验,她是一个年高积古的一个农村的老太太,她跟贾府并不沾亲带故,只不过偶尔来走动,那么也不能够简慢。那么凤姐揣度着对方的身份和彼此的关系,那么神态之间,当然她有一种凤姐的那种高贵,凤姐的那种矜持,自然可以看得出来,但是她说话还是很得体的。怎么得体呢?说出来的话,比如说,她既有谦辞,有比较谦逊的地方,说:“我年轻,不大认得,也不知道什么辈数,不敢称呼”。那么知道自己是小辈,有谦辞。另外,就是说,自己家里“不过借赖祖父的虚名,做个穷官儿”。同时她又告艰难,说:“外头看着轰轰烈烈,殊不知大有大的艰难去处。”这句话很有名了--“大有大的难处”,这句话常被引用,甚至在国际关系里头都引用,“大有大的难处”。这是凤姐的话。她就说,“不过是个空架子罢了”,既有谦辞,又告艰难。而且她还不乏人情味,她对刘姥姥讲:“亲戚之间原该不等上门才有照应才是,那么你又是第一次来,第一次开口,不好叫你空手回去,如果你不嫌少,这五十两银子暂且拿了去。”你看,这样一些语言,这样的接待,应该说,凤姐这次接待,她是请示过王夫人的,她的语言应该说是符合,既不过分地热络,又不过分地简慢;既不丢份,也不炫耀,还是很得体的。可以算作一个上对下,就说看作一个豪门的一个当家的一个人,来接见打抽丰穷亲戚的这么一个例子。

  那么我们可以再举一个下对上,就是凤姐怎么样对待宫里来的那些太监,这是一个下对上的例子。这个也在小说里面,在七十二回,宫里的夏太府打发这个小内监来借银子。他怎么说呀?他说:“夏爷爷买房子,短二百两,上回借的一千二百两,年底再还。”其实说是借贷,其实也是一种勒索,那么凤姐在这个之前,她就听说,太监来了,她就叫贾琏先躲起来,她打发贾琏躲起来,自己出面来应付。这个地方,贾琏是不如凤姐的,贾琏不灵,要凤姐出马,她就叫贾琏躲起来,她说,我来。那么小太监说了这个话之后,凤姐怎么说啊?小太监说借二百两,还说上次欠的一千二百两就是没得还,年底再还。凤姐就说,接口就说:“你夏爷爷好小气!这也值得放在心上,我说一句话,不怕他多心,若都这样记清了,还我们,都不知还了多少了,只怕没有,若有只管拿去。”一面说这个话,一面打发人把自己的首饰拿去押了银子,拿去抵押了银子,来开发那个小太监,他不是要二百两吗?那么让他拿走。

  那么刚才我举的凤姐这几句话,看上去她并没有得罪小太监,其实这个话是软中有硬,还是绵里藏针的,她有一种警示,就是说,像这样子名为借贷,实为敲诈,不知多少回了,已经“不知凡几”了,已经不止一次了,很多回了。她不是说嘛,若这样都记清了还我们,都不知还了多少了。而且她一方面命人去抵押,就预告我这个府里头就已经被掏空了,我要靠典当度日了。所以你看凤姐她就会这样来应对宫里的太监,所以有的评论者,就把这个细节拿出来评论的时候,就说,弱国的使者若能这样对付,贪得无厌的强国,也算得上“不辱使命”了。就说,凤姐她这个人她还真具有当“外交使节”、“公关经理”这样的一种潜能,有这种潜在的能力。这个是我们讲凤姐的语言才能。我们说,同是凤姐这个主体,对不同的人,各色人等,她都能够分寸得宜的,能够不卑不亢地,这样来体现在她的语言上。

  下面我们再谈一个方面,就是说,她的语言的幽默和谐趣。这个是不得不说的一个很重要的方面,就是凤姐语言的幽默和诙谐,这个也是很有名的。谁都知道,凤姐是贾母的一个“开心果”,可以说,是一个“顺气丸”。曾经有一个回目点明,我们说,所谓叫做“王熙凤戏彩斑衣”嘛。“斑衣戏彩”是“二十四孝”的一个故事,老莱子娱亲,鲁迅对这个很反感的,对这个,鲁迅觉得很矫揉造作,老莱子这么大岁数了,还要来娱亲。那么我们说,在《红楼梦》里面,贾政的娱亲倒有点这个味道,贾政因为他也是在贾母面前,他是儿子,也要承欢取乐。贾政不是说过一个笑话嘛,讲裹脚布什么的,特别恶心,讲那个笑话。另外,贾政他要逗贾母喜欢是很笨拙的。有一次他出了一个谜语,他就悄悄地把这个谜底告诉贾宝玉,然后叫宝玉告诉老祖宗,让老祖宗猜着,就是这样子。所以贾政的承欢娱亲,就是很笨拙,王熙凤就要高明得多。对王熙凤来说,最精彩的还不是“聋子放炮仗”的那一类的笑话,王熙凤她的那些幽默、谐趣的东西吧,好就好在,她的精彩的地方,是所谓“对景”。她是有一种随机性,她是随机而出,自然天成,经常是这样的。

  这个例子很多,我们稍微举一个例子。比如说,贾母的饮食,贾母每天轮流着根据水牌来吃,都想绝了。那么王熙凤就会说:“老祖宗就是嫌人肉酸,如果不嫌人肉酸,早就把我都吃了呢。”那么她就会这样说。另外,还有一个例子,大家都是很熟的,在逛大观园的时候,贾母说,她从小因为淘气,跌了一跤,头上落下一个疤,一个窝。凤姐马上就说,可知老祖宗从小的福寿就不小,鬼使神差碰出那个窝来,好盛福寿的,老寿星头上原来是个窝,因为万福万寿盛满了,所以就凸出来了。咱们都看过寿星的那些年画,那个寿星的年画,不是像个桃子凸出来的,那么凤姐这个笑话没说完,大家都笑了。

  你看看,一个疤,一个疤痕都能讨出吉利的口彩!虽然像这样的笑话,大家都知道,她是随口编的,可是编得这样地喜庆,编得这样地圆满,而且她是随机就编出来,我们不能不佩服凤姐的这种即兴地发挥。而且像这样的,应该说还比较容易,难就难在如果贾母很生气,你要使贾母在气头上,让她转怒为喜,这就更难了。这也有一个例子,邢夫人要讨鸳鸯,那么贾母气得浑身乱颤,简直就把谁都怪了,不仅怪邢夫人,还怪王夫人,怪宝玉,统统地怪,连凤姐都怪了,那么空气很紧张。在这种情况底下,谁都不敢吱声,只有凤姐她开口了,她一张嘴,怎么说呀?她说:“我倒不派老太太的不是,老太太倒寻上我了。”大家很奇怪,怎么老太太还有不是呢?那么凤姐就说出理由来,她说:“谁叫老太太会调理人,调理得水葱儿似的,怎么怨得人要?我幸亏是孙子媳妇,如果我是孙子,我早要了,还等到这会子。”就有点奇兵突出,贾母先是愣了,怎么我有什么错呢?原来,她就说凤姐的这个说法,她有一种新鲜感,有一种刺激性,看起来,好像说是贾母的不是,其实她是夸奖贾母会调理人,像鸳鸯这样的调理得水葱儿似的。所以,贾母很快的,她就转怒为喜,气也消了,心也开了,空气也缓解了,又有说有笑的了。

  那么类似这样的,贾母是长辈,就说,在尊亲长辈面前,凤姐会用这样一种方式取笑,就是对着大人物,说小家子话。不仅对贾母,比如说,对张道士,张道士是很有地位的,是一个人人尊敬的,叫做有职的法官,他有一个职务的。那么大家见了都是要敬着的。那么凤姐见了张道士托了个盘子,她就会取笑,说,你这个老道,你是来化布施了,就会这样说。那么就说,对于薛姨妈,对贾母,她都经常会用这些会躲债,就是说会用一些,好像是对这些尊长说一些失调少教的,好像是很冒失,是没有礼貌的,很粗俗的话,而且实际的效果,恰恰会使得对方开心大笑。那么因为凤姐的这种笑,总是伴随着一种新鲜感,和一种刺激性。可见凤姐的承欢取乐,也是不一般的,跟一般不一样。那么王夫人,曾经对于凤姐的这种说笑,提出过异议。王夫人对贾母说,说:“惯得她这样,明儿越发无理了。”但是贾母怎么说?贾母说:“我喜欢这样。”她说:“在家里娘儿们原该这样。”如果整天都是很正经的,贾母反而不喜欢。正因为贾母是一个比较开明的,情趣不俗的长辈,才能够容纳,才能够赞赏凤姐的这种所谓“放诞”。所以凤姐的这种承欢取乐,少有一种媚态。你奉承人,你讨人喜欢,有的人有一种谄媚相,但是在凤姐那里应该说,比较少,不是那么俗气。当然,凤姐为了行权,为了掌握大权,为了固宠,为了要老太太宠她,她巴结、奉承老祖宗的这种功利之心,应该是很清楚的,连小厮兴儿都看得清楚,这一点是不能抹煞的。但是凤姐的巴结、奉承,确实不同庸流,我们刚才举过了,也不同于贾政了,也不同于尤氏,不同于别人,她很有特色,这个是谁也不能否认的。我们还可以补充一个例子。

  五十四回里面,贾母跑到大观园来赏雪,自己跑来了,凤姐随后就跟过来,贾母就说:“你真是个鬼精灵,到底找了来,”贾母说:“以理,孝敬也不在这上头。”凤姐怎么说?她说:“我哪里是孝敬的心找了来?我到了老祖宗那里,鸦没雀静的没声了。我疑惑间,来了一个姑子,我连忙把年例给她们了,这个姑子已经打发走了,如今来回老祖宗,债主已去,不用躲着了,可以回去了。”她第一句话就说:“我哪里是孝敬的心跟了来。”可见凤姐,她至少她不把所谓孝敬、奉承挂在口边上。当然这也是一种取笑,骨子里面还是孝敬的。就是说,凤姐这种地方很放得开,我们说,像这样的,还是很难得的。

  那么关于凤姐的语言,我们可以就是联系作品,可以有很多的方面,包括她的谐谑。总体来说,凤姐的语言,比起红楼诸钗,比起那些姑娘小姐,就是那些读书作诗的姑娘小姐,凤姐的胸中应该说是欠缺文墨,她的语言没有什么书卷气。但是,却有一股扑面而来的新鲜、热辣的生活的蒸气。朋友们可以仔细地去看、去品味,凤姐的语言里面,独多那种俗语、俚语、歇后语,这是口语里面的一些精华,曹雪芹在凤姐这个人物语言里头,提炼了很多这样,老百姓语言里头的精华,凤姐的语言里面独多这个东西,她拟人、状物、叙事、言情都很生动。她会说,赌钱嘛:“钱箱子里头的钱,得了得了,把我面前这一吊也拿进去得了,里头的钱在招手了,你就一咕脑儿拿进去,省得里头的钱费事。”这是一种拟人的办法。其他是用什么谐音,不会做诗,她就说:“我也不会做什么干的、湿的”,用谐音,用对偶,用拟人,无论她叙事、言情、状物、拟人都是很生动的,好像无师自通。那么她的源头不在书本,而在生活,在于生活本身所包含的信息和智慧。当然,凤姐的语言里面,也还有很多粗俗的东西,凤姐骂人有的时候是很俗的,很粗的,这个也免不了。但是总体来说,凤姐的语言是来自于生活。所以我们说,我们看凤姐的语言,不仅使我们眼界大开,可以看到种种的生活态,和社会相,而且心智大开,可以窥见一个聪明绝顶的、变幻莫测的机心。也就是说,这几个方面是相联系的。

  最后,我们不要忘记,王熙凤是“金陵十二钗”正册当中的一个人物,她也是入于“薄命司”的,她是归入“薄命司”的。所以对于凤姐其人,作者固然有非常深刻、犀利的批判,和洞幽烛隐地揭露,却也有一种不可遏制的赞赏,赞赏她的才能,和叹息她的命运。要不然,怎么入“薄命司”呢?我们前面谈的所谓“辣手”、“机心”、“刚口”,不能简单地说,是褒还是贬,不能以简单的褒贬来概括她。那么就算王熙凤的判词和曲子而言,也充满着一种很精辟的、很警策的一种箴言,“机关算尽太聪明,反算了卿卿性命”,“箴”就是一种告诫。判词和曲子也有一种反复地咏叹。可见,无论是作者的态度,还是读者的感受,都是很复杂的,不是用一个褒,或者用一个贬,或者用三言两语就能够说尽的。何况文学作品还有作者意识不到的,曹雪芹也意识不到的,一些远期的效应和永久的魅力。《红楼梦》里面的人物,不错,多数是女性。但是,这些女性的形象,她的悲剧的意义,和人性的内涵,远远超出了性别的界限,我觉得,是这样的。不错,《红楼梦》是以中国女性,特别是传统女性为描写对象的,但是因为它写得很深,那么这些艺术形象,它的悲剧意义和人性内涵,远远超出了性别的界限了。就王熙凤而论,她的才干,她的欲望,她的命运,就如同一面镜子,这面镜子,不只是《红楼梦》里讲的“风月宝鉴”,我觉得,它应该是一面“人生宝鉴”,它正面那样地光彩照人,它反面是身败名裂,它也是一面“人生宝鉴”,不只是适用于女性的。在今天,当今那些才华横溢的,而又贪欲难遏的风云人物,我觉得,王熙凤的形象对这样的人,有一种特殊的警示的作用。有时候在我们当今,在当今社会里头,确实有很多人非常有才,真是才华横溢,或者是政绩卓著,但是他没有很好地节制自己的欲望,由于他的贪欲逐步地发展,不能遏制,最后走到身败名裂的地步,是很可惜的。如果能够从《红楼梦》这样的作品,从王熙凤这样的人物身上,把这面“人生宝鉴”来照一下,我认为,有一种警示的作用。因此它的意义,不限于一个女性,不要说,光光讲“女强人”,或者说,谈到这些,我们才来谈《红楼梦》的意义,这个是远远超出了这个的。那么这个大概是曹雪芹,他是想不到的。但是杰出的作品,我认为,都会是这样的。一个作品,好的作品,它必定会有比较深的人性的内涵。我觉得,一定在这方面是会有它的,就是会这样的。那么像《红楼梦》里的人物,当然不只是王熙凤,它对人性的丰富性,对人性的复杂性,对人性的局限性,它会展示得相当地深刻。那么有些作者,他本人不一定从道理上这样意识到,但是他确实是写出来了。那么今天我们再读作品的时候,应该对我们有这样的启发吧。那么至于在艺术领域内,王熙凤永远是创作家难以企及的高峰,和评论家善说不尽的一个课题,对于读者来说呢,王熙凤也是一个话题,《红楼梦》它既是一个课题,也是一个我们日常可以谈论的话题,我们都还有很多话可以说,以至于可以永远说下去。